西市独柳

中晚唐;水浒;单机一人圈资深phd
元白姐请拉黑我

《两生花》

(旧文。金瓶梅春梅/金莲。我知道标题恶俗但是……)


两生花

 

春梅入守备府三日,大得周秀欢心,使出一份好钱来教人给她裁衣服、打头面。春梅得了空,且不忙添置衣服,却先差人将手帕巷的匠人王五叫到家里来。

“第一方,我要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春梅半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王五。

“小的记下了。”

“这第二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春梅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眼角里稍着王五,“记下了吗?”

“我的奶奶……这……”王五面露难色,微微抬眼看着春梅。

春梅脸上似笑非笑,腮边一颗美人痣微微动着,十只红艳艳的指甲在雪狮子猫身上捋过来捋过去。那白猫身上零星有几根杂色毛,春梅看也不看,一拔就是一绺。那猫吃痛,挣扎着要溜,春梅忽然垂下眼睛若有若无地瞟了它一眼。可霎也怪,那畜生像人一样打了个寒噤,立刻就老实了。

王五跪在地下看出一身冷汗,口里忙不迭地应道:“记下了记下了。后日便给奶奶送来。若有半点差错,任凭奶奶责罚。”

春梅不再说话,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良久,王五觉得自己像做了贼似的,再不走怕是要拿长锅煮了,便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又一日,来的是银匠。春梅吩咐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再打一件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要揭實枝梗的,剩下的边角料再打一对金灯笼坠子。

小银匠一一应了,抬起头嘻皮笑脸道:“小人多句嘴,奶奶这面庞身段儿,不衬金灯笼坠子,竟是鸦青宝石的方压得住。”

春梅柳眉倒竖。“谁许你在这里放屁!”

银匠忙自己掌嘴,一面磕头一面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待到汗巾头面都送来,春梅晚间一个人在房里摘了鬏髻,打了個盤頭楂髻,把臉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兒鮮紅,戴著兩個金燈籠墜子,貼著三個面花兒,头上搭著紫銷金汗巾,尋了一套紅織金祆兒,下著翠藍緞子裙。装扮起来,对着镜子定定地看。镜中的脸过于棱角分明,和娇媚的妆容十二分不协调。春梅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影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正出神间,周守备三不知地摸进房里。春梅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先一阵风摘了头面解开发髻,三下两下脱了红织金袄儿,这才去给周守备宽衣。

“我的儿,你打扮得这般,待要给谁看?”周守备在外面吃得醉眼迷离,倒觉得妆丫鬟的春梅比平日更多几分风情。

春梅敷衍地一笑。“你今日可见了王婆?”

周守备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你说那个事……我听小厮们说来,他们今日去见了那妇人,争奈那老咬虫不倒口儿定要一百两,我却不是缺这点银子,实是捺不下这口气……”周守备说到这里多少有点没底气,偷眼瞟着春梅。

春梅倒没发作——尽管脾气坏,她在周秀面前一向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别过脸去,片刻后再转过来,已是两眼垂泪,身子一软,倒在周守备怀里,只柔声哭个不住。

“我的哥哥,你好歹娶将她来,教我娘儿俩早晚在一处,奴甘心做第三个……”春梅不是个善哭的人。算起来,上次哭或许都是进西门庆家之前的事了。她只是忽然发现,尽管她费尽心机,在铜镜里金莲的汗巾、头面和衣服仍旧不肯服侍她的身体,而此刻在男人的怀里,她扭捏的体态和娇滴滴的声音忽然都不再显得突兀,就好像她的脸庞终于变得小巧而圆润,配得上那对颤巍巍的金灯笼坠子;而她的骨架子也变得像猫一样柔软——不,是像金莲那样柔软。

没有人抵挡得住春梅这样的人物在怀里撒娇撒痴。周守备迅速败下阵来,当即答应明日提上一百两现银,雇了轿子,径直去王婆家把金莲抬回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就在心满意足的春梅在帐里百般奉承周守备的时候,紫石街上尘封的武家旧宅里,武松如一个精准的诅咒出现在金莲面前,两只手轻轻一扯就撕开了她柔嫩的身体。

 

小厮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那具尸体是如何地血肉模糊,被街上的野狗啃噬得不成片段,爬满了令人恶心的蛆虫。连周守备也皱着眉道:“你这里心意到了便罢,教他们收拾去,免得熏坏了你……”

春梅面沉如水,从头到尾就咬定一句话:“我要见她。”

没奈何,周守备只得差人去将金莲的尸体连同洒落一地的七件事好歹拢进棺材里,趁夜里抬回家来。

春梅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一如她当初被月娘卖出西门家,与金莲诀别时。那时她麻利地从袖口抽出手帕给金莲擦去狼藉的泪痕。“娘,看哭坏了你。”

如今春梅不让一个旁人动手,自己亲手将金莲血淋淋的心肝五脏装回腔子里缝好,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换上春梅做丫鬟时常穿的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她离开西门庆家时月娘不给衣箱,随身只带出这么一套衣服。春梅比金莲高两寸,又瘦,那套衣群穿在金莲身上极不合身。

她一件一件拿起金莲的心肝五脏,放在手里细细地抚摸,上上下下地看,眼神冷静而专注,仿佛那样看上一遍,就将金莲里里外外的一切细节都印到了自己心上。

春梅手脚麻利,做完这一切时天还不曾亮。接下来,她却整整花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从院子里采来红色的金凤花,一瓣瓣碾碎,和上檀香白矾敷在金莲的指甲上。

金莲的尸体在春梅房里停了一天一夜。第三天清晨,春梅从金莲的手上解下麻叶,给她细细剔净指甲,左修右剪精雕细琢,直到无可挑剔,才出门去对周守备说:“好了。教人抬去永福寺埋了吧。”

破土下葬之后周守备拐弯抹角地问她要不要去坟上看看,春梅不耐烦地摇手道:“一堆土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金莲死后春梅忽然对陈经济发生了莫大的兴趣,背着周守备百般差人打听他的下落,然后精心安排他到守备府里住下,对周秀只说是表弟。

周守备整日忙于公务,并不知道在他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自己百般宠爱的女人正在如何热烈地偷情。

“给我一个孩子。”春梅轻轻衔着陈经济的耳朵。“就像你对她做的那样。”

陈经济含糊答应着。他正在极乐之境,无暇亦无意去理解春梅所说的话。

“我像她吗?”事毕后春梅总是这样问。而陈经济已经在一旁打起了呼噜。

 

“我像她吗?”春梅忽然停了口中莺声燕语,扳着陈经济的脸,眼睛对着眼睛,问他。“你和我做一处时,有没有想到过她?”

陈经济急躁而迷惑。“我的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春梅沉默了片刻,忽然支起身来,一把拉开帐子,就好像刚才帐外路过了一个人。

她与陈经济的第一次鱼水之欢,是在金莲的命令和监视下。直到如今陈经济于她而言就好比一件招魂的巫器,一沾他的身子,春梅便觉得金莲也在场,在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

晚间周守备回到家里,春梅缠着他要买张新床。“要螺钿敞厅床,带阑干的,兩邊槅扇有螺鈿攢造的花草翎毛。”

周守备略一皱眉:“现在这床也才两年……”

“太小了。”

周守备没敢再问下去。他做梦也想象不出春梅与另一个男人在这张床上是如何地颠倒乾坤,而就连陈经济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他与情妇的床上,始终盘踞着另一个女人。

 

周守备差人挑了不知多少张床,总也不合春梅的心意。最后她不耐烦道:“还不如先头俺五娘房里的螺钿床。”

周守备如蒙大赦:“怎地不早说。既这么,教人去和吴寡妇买来便是。”

春梅沉吟片刻:“总得我自去一回,礼数上才过得去。”

趁着给官哥儿做生日,春梅第一次回到西门府上。尽管月娘百般不情愿,春梅还是坚持要去金莲房里看上一眼。一开门,扑起老大一阵灰,呛得人咳嗽了半日。待揉了眼睛,方看到房里只剩下两座厨柜,金莲的螺钿敞厅床却没了。

月娘连忙解释当年如何拿孟玉楼的拔步床陪送了西门大姐,如今西门大姐已回陈家,玉楼又要嫁,不得已,只好拿金莲的床陪了玉楼……

然而春梅对此并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尘埃里螺钿床留下的四方形印记,红指甲抠在门框上,突如其来的泪水淹没了所有的过去与未来。

 

春梅头胎生了个儿子,这让中年无子的周守备喜出望外,以至于完全不曾留意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说那孩子不像老爷,倒像舅爷。而从西门家回来之后,春梅的脾气越发古怪,无论漂亮的衣裳,精致的点心,或是婴儿咯咯的笑声都不能再引起她的兴趣。她所热衷于做的事似乎只剩下两件:与陈经济偷情,以及折磨从月娘手里新买来的孙雪娥。

每隔几天她都会寻一点鸡毛蒜皮的由头,教雪娥扒光衣服跪在院里,几个小厮拿皮鞭轮流打,直到雪娥昏晕过去。过上几天待她刚能起床干活时,再将这一切重演一遍。

雪娥吃痛时,怎样恶毒的话都骂得出口。春梅抱着手炉坐在檐下闲闲地听着,阳光好的时候简直要打起瞌睡。

有一次雪娥抬起脸来哀哀地看着她:“便是先头五娘,也不曾这般作践俺……”

这句话终于让春梅破颜一笑。当日她找来薛嫂,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赚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

 

在雪娥被卖,陈经济被杀后,春梅的心中只剩下无边的空虚。周守备外出征战,春梅在家里肆无忌惮,怎样猥琐卑贱的男人都被她拉进屋里。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思饮食,只是贪淫不已,竟是个骨蒸痨的症候。就在她一只脚快要踏进棺材的时候,守备府外忽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妇人,自言姓韩,小名爱姐,与陈经济曾有一面之交,如今听说陈经济已死,情愿来替他戴孝守节。

春梅虽觉荒唐,看那妇人哭得伤情,没来由地心底一动,将她收留下来。

这韩爱姐初时嫁到东京太师府里给翟管家做小,赶上兵乱,从东京一路讨饭回乡,沿途少不得做暗娼为生,因此结识了陈经济。谁知她自进守备府,却真个替陈经济戴起孝来,每日里目不斜视,只做针黹并带金哥和玉姐,余者一概不问。合府人凡知她来由的,初时无不暗地里笑,后来见她果然清净守节,都啧啧称奇。

每每花晨月夕,爱姐必定在房里自言自语,一行说一行垂泪。春梅偶尔听见,倒也不责怪。从爱姐身上她总算懂得女人是如何温柔地,执着地,痴心傻意地爱一个人。而这一切美德都与她们无关。她与金莲今世不修,来生无缘,淫与恶是她们相依为命的唯一线索。联系她们的也并不是爱,而只是一种毁灭性的,莫可名状的,永远无法熄灭的欲望。

她们是开在罪恶深渊里的两生花。

 

那天夜里春梅最后一次穿起红织金袄儿,翠蓝裙子,头上搭着葡萄紫销金汗巾,戴上两个金灯笼坠子。穿衣镜里她分明看见一个娇小柔软的身躯,妩媚的瓜子脸,风情万种的眼与眉,与通身的装饰珠联璧合。

“娘,你回来了。”

这是人们听到的,春梅最后的话。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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